退潮

想到这两个字的时候，其实是想到了一些事情，确切地说是矿区的一些事情。这些事情影响一些人或者一些家庭，影响的区域或大或小。关注这些事情的人是比较多的，工伤、矿难、政治事件、治安状况、地域发展的衰退与变迁……那些事件一旦发生，人们有悲悯，有共识，有漫骂，或者彼此情绪相互影响着。事件在时间的冲刷下完成了它的使命，另一些事情又接踵而来，生活就是大海，如潮水般涌起而后渐渐退去，又一些新的事情发生，如波浪般冲击而来，然后慢慢退潮，潮涨潮落之中就把矿区的人打造了。

他们是有精神的。写这句话的时候，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些下井挖煤的汉子，他们日子繁重简单，他们不懂市场，也不懂经济，他们只知道工资，老婆，孩子这是硬三样，这三样有了还得有软三样：健康，平安，硬朗。如今的年月，小灾小病照样花不少钱，他们要健康地生活，把工资省下来花在别的地方；老婆挣不挣钱不要紧，最好是守家守地别乱跑。工人从井下上来回家，看到女人忽扰着就好；孩子呢？儿子也好，女儿更好，生了儿子担心将来没有出息，还担心娶不上媳妇，然后一声长叹，大不了下井去，作算。生了女儿算是有了小酒壶，女儿疼父母，还不用繁重劳作。照理，这样简单的生活下，他们怎么会有精神呢？这种精神是其他地域人没有的，他们挣了钱全是为了家，为了上边的老人，相守的妻子，延续生命的孩子，他们在这块生生不息的土地上，深入到几百米深处去挖煤。挣来的钱全都交到媳妇的手上，他们觉得有人能够花自己的钱，这人生就算是幸福的，这不是精神么？媳妇没有工作，手里却掌握着家里的经济大权，那种踏实的存在感让她们活得有尊严，至少在家里是有威望的。孩子呢？首先的教育是，别学你爹没有出息，好好学习。别看是矿工的孩子，都学各种技能，可以说是琴棋书画，吹拉弹唱齐赶着上，学成学不成不打紧，老子培养你了，你学不成别怪老子。不宠不惊，日子平稳，安好！

他们是有担当的。在矿上工作，磕磕碰碰是常事儿，碰得轻了，该做啥做啥，啥也不能影响。碰得重了，休息上个三五天，欢欢就上班了。再重了，坐轮椅的，在轮椅上开始过活，照样打理生计。没有了命的，家属们拿着他们的抚恤金，还得好好地活下去。这个地方用不幸的方式把一些灾难做解读，一旦出了工伤，所有这个集体的人全都受牵连，他们习惯了这种牵连，好像有了这种牵连就有了一份相依为命的情感。这个地方也用简单的幸福诠释小日子里的希望和温暖，出了井，小酒馆里，三三两两的朋友小酌，骂骂不平，侃侃大山，偶尔吹个小牛……他们的这种担当平息着涌动起来的浪潮，退潮之后，日子还得在稳中求存，人活着，挡个事还不是小菜，这就是他们的担当。

他们是有情感的。都说矿区人粗，也说下井人俗。其实，整个矿区行行业业，都是下井人养活着。如今，全国好多行业减产能，煤炭更是这样光景。听说今年疫情影响，煤卖不出去。倘若矿区人的日子过得紧张了，矿区各行各业的日子就都紧张了，今年的疫情来得有点猛，有点让人措手不及。好多的企业和行业，说不挣钱就不挣钱了，人们的生活注入了忧伤。

我的一个老邻居，他是一个最爱放风筝的人，我是第一次看到在夜晚可以放风筝，各种各样的小碎灯在夜空里闪闪烁烁，其美无比。他那天是偷偷从家里拿出风筝的，一个人在夜空里看着星星点灯的美景，我在旁边看时，他对我说：“烟忌了，好事；肉吃得少了，好事。人们也都回归到家里，好事。可这风筝要是不放就白瞎了。”一边说一边笑，有一答没一答的聊着天，我知道他已经三个月没有出门了，公园一解封就出来了。妻子嫌他没出息，钱也不挣了还要放风筝，说那话时，他的嘴角里才稍稍涌出一种故意装得不屑一顾，我蹲在那里，没有任何回答，我们从口罩的上方用眼睛探寻着，言语飘散开来，看着风筝在他的手里高高低低地盘旋，那些灯却是明亮的，俨然是生活的希望之光。

他们是有梦想的。我始终认为只要有生命就会有梦想，活着给了我们这样或那样的可能性，在这种活着的过程中，煤矿人感受是最深刻的，那些出井的工人看见天上的日头也会微笑，还有比阳光照耀更美妙的事情吗？煤矿人苦，他们却用梦想填充着苦涩，在经济浪潮这辆快车上，煤矿人慢了，他们就有被淘汰的可能性，他们总会生出悲悯，这种悲悯是矿山世世代代都有的情节。我的父兄就是煤矿的一分子，他们对煤矿的情感是那种沉甸甸的情感，一辈子下井，一辈子劳作，一辈子得失。我们当年经历人人二百三，共同渡难关的时候，父亲就训斥过母亲：“钱这东西，有了也少花，节俭；没了也别抱怨，大家都没有。”母亲就是在这样的家训里勤俭地过着日子，大灾大难都挡了过去。他们解读生活的时候仅仅是一两句简单的话就够了，而他们的梦想，岂能是一句两句话可以完成的？矿上的人如候鸟一样迁徙了，离开了土坯房，石头房，亮亮堂堂地住上了楼房，享受着简单生活里的简单幸福和快乐。他们不爱往高比，他们也不爱抱怨，他们是抱着梦想随遇而安的人。这种活法儿，是一种有劲气的活法儿，是一步一个脚印朝着梦想的地方踏实行走的活法儿。

再大的浪潮终将会要退去，精神、担当、情感、梦想，这些看似虚空的词却给了人类无穷无尽的力量，在浪潮来时奋进，在退潮之后平稳，生生不息是这一方土地的人们最强大的劲气，有了这些劲气，就有了一万个好好活着的理由，我想对煤矿工人说，倘若你们安好，世界绝对是晴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