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在林间波动
发布日期:2024-10-18 点击量:623次 作者:王俊
在山中,深藏着许多村庄,它们几乎是依附高低参差的大山长出来的。零零星星的房屋背倚着山,安静地沉浸在自己的状态中,一如倚在恬适的母体里。你站在外面,望见起伏的苍翠中错落地勾画着白墙黛瓦的轮廓,觉得村庄分明就在眼前,可当你走近它时,发现要翻过一道道山梁,穿过重重绿的屏障,才能看到被树木遮掩在身后的人家。
房东小雷带我们去的北方塘,便是这样的一个小村庄。北方塘位于三清山的深处,离我们住宿的缘墅山庄不算太远。车子驶出沿山公路七八分钟,拐进一条狭窄的山路。起初一小段山路,还是水泥浇筑的,不一会儿,变成坑坑洼洼的沙土路,布满了石块。车轮不断碾过石块,颠得我们的喉咙里涌出一股酸涩的味道。路越走越窄,林木繁盛,墨汁般的绿仿佛一缕缕烟雾轻盈地笼罩在两旁。野草拖曳着幽长的梦,顺着坡度层层推进,往上爬,再往上爬,逶迤成了远方的云雾。在诸多一闪而过的画面中,我们见到最多的是一丛丛红果子。它透着喜气,比花朵鲜艳夺目。我认得这种植物,叫火棘。火棘果子粒粒圆润饱满,颇像被蘸了朱磦的狼毫揉按而成。印象里,早春三月,它的枝头一颤一颤地托着雪白的花。花朵密密开着,叶子萋萋绿着,自在天然,给人无限遐思。乡下孩子经过火棘,大抵心底都怀揣敬重之心。砍柴放牛的时候,火棘果子可解口渴,亦可供果腹。
车子在曲折的山路上兜兜转转了约莫半个小时,忽然间来到一个稍稍平缓的草地。小雷将车停下,指着前面的山坡说,呶,北方塘到了。村中青砖瓦房多是人去楼空,村里人都搬迁到外面。空荡荡的村子里,只有一对老夫妇不舍山里的生活,便一直留了下来。日头尚未西斜,我们踩着小径往上走,脚下发出咔哧咔哧的声音。小径由鹅卵石铺砌而成,缝隙中收藏着陈年落叶。立秋已过去一周,蝉依然一副与季节死磕到底的样子,埋伏在树叶间,嘶叫不已。国画中画蜂,以清水晕染翅膀,待干后再以三青或三绿勾画。如此一来,蜂翅若振动,“纸上有声”。想来,画蝉亦然。蝉鸣恰似阳光,无遮无挡地到处扩散。随风吹来的鸟的啁啾和林中枝柯相互撞击发出的斧钺之声,全被蝉鸣覆盖了。这条路几乎没有人走动,四野阒静。我们看到几栋废弃的老房子。房屋靠积攒人气,绵延勃勃生机。人离开后,房屋丧失元气,显出万事俱了的黯然。木门歪倒在一旁,梁木已然腐朽。岁月侵蚀了墙体,有些塌陷下去,保不准上面的苔藓蔓延成一汪潭水。青草和攀藤植物顺势在墙体上圈地,扎下营盘。植物的野心不可小觑,它们相互纠缠,彼此叠加,越来越重,几欲压垮房屋。远远望去,房屋倒像是一只绿色巨兽,孤零零地蹲伏着。边上余有几亩农田,挤满了杂草,密不透风。一个村庄的老去,不消说,房屋是逃脱不了日渐荒废的宿命,而土地从开垦到回归荒芜,最终不得不以落寞的姿态谢幕。曾经的岁月,在人们选择离开村庄之时,便沦为敝屣,被弃于山野。
至坡上,豁然开朗,与坡下简直是两个世界。一道山坡将之前的颓败和暗旧都抛在了下面,打开了另一些隐蔽的事物。视野之内,几块菜地里种植辣椒、茄子、豆角、芋头和玉米,弥漫着那种隶属生命的气息。菊芋贴着篱笆,开着尤为金黄的花朵。菜园里的颜色满溢而出,点缀着不远处大山间的碧绿、翠绿、深绿。而那些垂挂在叶片下的辣椒、茄子和豆角,长相极其朴拙,一看就是未曾被转基因所侵入,都是地道的本地品种,自家选留的种子。事实上,法则天成的道理,真正的农人比我们更领悟得深刻。他们顺应节令的秩序,敬重万物的生长密码。而忙着赶路的我们,像极了下山的猴子,边走边扔,不知不觉就丢了很多东西。菜园的左边是独门独户的砖瓦房,依山而建。没有院墙的院子,收拾得干干净净。小雷走过去,用我们听不懂的方言喊了一句。从屋里跳出一个与小雷年纪相仿的男子,紧跟其后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搀扶着刚会走路的小弟弟。小雷告诉我们,男子在市里做电商生意,是房屋主人的儿子,也是他的中学同学。小雷的同学姓金,我们姑且像喊小雷一样,喊他小金。院子里的两个小孩是小金的。还没有到开学的时间,小女孩陪着爸爸妈妈来山里看望爷爷奶奶。见我们来,小女孩羞涩地打过招呼后,便抱起小弟弟到别处玩耍了。小金的母亲听到声音,端着切好的几片西瓜走出屋来。我们的到来,受到了她的热情招待。一片西瓜还没吃完,她不由分说,又将热乎的玉米硬塞到我们的手中。嘴里不停地说道,放心地吃吧。玉米是菜园地里新摘的,纯天然的,没有打过药。玉米带着阳光和土壤的味道,我啃了一根,鲜甜可口,感觉真是人间美味。
不久前,小金淘来一堆米粒石。他拉小雷到房屋的右侧,悄声商讨哪块石头可加工成茶具、哪块石头可加工成摆件。
我站在院前,看到屋后是高耸入云的大山。让人称奇的是,山的一角俨然是旁逸斜出的树枝,稳稳地伸展在房顶的上空。天蓝得无边无际,若一块硕大的水晶,大片大片的云朵在飘荡。倏然,一团云飘到山的一角,为它戴上蓬松的棉花帽子。房屋的左侧山上林木葳蕤,叶片绿得厚重。阳光落进林子,明明暗暗。右侧的板栗树林,绿意葱茏。风一吹,修长的叶子摇曳,一阵林涛顿起。树枝上的果实,仿佛受了惊的刺猬在扭动身子。据说吃果子有讲究。桃李梨要从枝头现摘现吃,意为“离枝鲜”。板栗则不然,要等它自己落地才算得上是最佳的。那些果实在秋阳盛烈的照射下,耐着性子等待。一旦时机成熟,外壳晒裂开,板栗散落在草地上,铺了厚厚的一层。
小雷和小金聊完天,朝我们走来。我问小金,板栗是自家种的,还是野生的?他答曰,野生的,好多年了,打从记事起就有。枝头年年挂满果子,伸手就能够得着。小金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,忍俊不禁。之后,他向我们聊起年轻时的一件趣事。有年秋,他和小雷以及其他几个同学在镇上的饭店吃饭。当年的儿时伙伴,在中学毕业后,虽各奔各的前程,却常常抽空回到家乡相聚。好友聚一起,自然少不了喝酒助兴。席间他想到开车,不敢喝酒,便以白开水与同学们碰杯。喝到半夜,几个同学都有了些醉意。小雷起哄闹着要捡板栗。他开车将同学们拉到这里。大晚上的,黑咕隆咚,他们吃了一肚子的生板栗。睡意袭来,几个人把板栗树下的草丛当作床,安然入睡……
不知何时,小金的父亲下地干活回来了。他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抽烟,默默遥望对面无尽的山林出神。我问他:孩子在外面买了房,为什么不搬出去住?老人吐出一口烟雾,笑着说,这儿有地种,到了山外,什么也没有。他使我想到了自己的父母,他们或许都是村子最后一茬农民,一辈子靠土地生活,至死都舍不得离开土地的生活。厨房里,火苗在灶膛里跳跃,他的妻子和儿媳妇围着灶台蒸发糕。自幼生活在城里的孙女和孙子,对鸡鸭表现了浓厚的兴趣,追赶着,跑得满头大汗。这样的场景仿佛回到了往昔,每个人都觉得熟悉而温暖。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在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中写的:这里面也有使人感到美好的东西。是的,我们都坚信,只有美好的东西,让人心生安宁,不急躁,不慌张。
离开北方塘,沿原路返回。风从山上吹来,枝头上的树叶纷纷飘落,样子十分轻盈。一切自然浩然有序,终究是要融入自然。我痴痴地看着,仿佛照见了村庄的影子。